来源:环球科学
撰文:罗丁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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果蝇大脑的Brainbow图像(图片来源:HHMI)
多久以来 , 科学家对记忆的探究都避开了“遗忘”的话题:人们认为“遗忘”就是记忆的消失 , “防止遗忘”就是增强记忆的最好方法 。 但随着近几年神经科学界对遗忘机制的研究 , 一片复杂的图景逐渐浮现:遗忘并非简单的“消除记忆” 。 “话在嘴边”(tip-of-the-tongue)现象就是一个例子:突然忘记的名字、生日、手机号 , 会在一段时间过后突然出现在我们的脑海里 , 而最近刊登于《自然》的一项研究 , 终于开始探索这种现象的神经学本质 。
德彪西说过 , “是音符间的间隙造就了音乐 。 ”(Music is the space between the notes 。 )这句话放在记忆上也毫不为过:是片段之间的空白造就了记忆——没有遗忘 , 记忆便无从谈起 。
遗忘(forgetting)是生物记忆的必经之路 。 在2019年的一篇《自然》的评论文章中 , 科普作家劳伦·格拉维茨(Lauren Gravity)写道:“虽然长久以来 , 遗忘都被视作记忆失灵的例子 , 但研究人员们已经逐渐意识到 , 遗忘对大脑的正常运作至关重要 。 ”格拉维茨的观点在神经科学界找到了共鸣 。 近几年 , 无数的遗忘研究涌现 。 这些研究不仅说明了遗忘是大脑主动发起的生物过程 , 还为利用遗忘治疗诸如创伤后压力症候群(PTSD)等精神疾病提供了新的思路 。
然而 , 遗忘不只有一种形式 。 除了长期的、内源性的遗忘(intrinsic forgetting) , 生物还会经历短期的、瞬时性的遗忘(transient forgetting) 。 这样的现象在生活中并不少见 。 例如在一些情况下 , 当别人问起你的生日时 , 你会突然“卡壳” , 好久也想不起来 。 同样的情况也可能出现在对熟人名字的回忆上 , 当然最糟糕的 , 还要数在考试时出现瞬时遗忘 。 有趣的是 , 在瞬时遗忘发生后 , 只要过一段时间 , 我们又能回想起这些一度忘记的事情——也就是说 , 这些记忆确实存储在我们的大脑里 , 但大脑却以某种方式将它们“暂时遮蔽”了起来 。
【环球科学|马东什么?什么冬梅?马什么梅?为啥话在嘴边想不起来?】但具体是什么样的神经机制导致了这样的“遮蔽”呢?在1月21日发表于《自然》的一项研究中 , 来自佛罗里达州斯克里普斯研究所(Scripps Institute)的3位神经科学家揭开了这一独特机制的面纱 。 出人意料的是 , 这其中还有所谓“快乐分子”多巴胺(dopamine)的参与 。
驱动遗忘的“快乐分子”
实际上 , 多巴胺并非简单的“快乐分子” 。 多巴胺是一种常见的神经调质(neuromodulator) , 能为大脑的不同区域传递复杂多样的全局信息 。 而近年 , 多巴胺在遗忘中的角色渐渐浮现 。 在一系列实验中 , 研究人员不仅确认了多巴胺对内源性遗忘的重要性 , 还找到了负责促进遗忘的多巴胺神经元 , 甚至连负责执行遗忘功能的多巴胺受体都得到了确认 。 所有的这一切 , 都要多亏一种常被误认为害虫的模式生物:黑腹果蝇(Drosophila melanogaster) 。 这种不传播人类疾病的蝇 , 是神经科学实验室里的常客 , 由于出色的繁殖能力和果蝇基因编辑的简便性 , 它们受到了无数实验室的青睐 。
果蝇的大脑有约10万个神经元——当然 , 这远比不上人类大脑的860亿个神经元 , 但果蝇大脑的复杂程度已足以让我们利用它来探究生物记忆和遗忘 。 在这10万个神经元构成的大脑内有一块名为“后外侧前脑1区”(protocerebral posterolateral 1 , 简称PPL1)的区域 , 其中含有12个多巴胺神经元 。 这12个多巴胺神经元中 , 许多都向蘑菇体(mushroom body , 果蝇的“学习中心”)发送信息 , 在蘑菇体各种神经元的树突棘(dendritic spine , 神经元接受信息的主要位置)上释放多巴胺 , 从而调控蘑菇体神经元的信号整合 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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果蝇记忆系统示意图 , 蓝色为蘑菇体 , 希腊字母标注了蘑菇体的不同区域 。 MBC指蘑菇体细胞 , ACT指触角皮质通道 , LPC指侧前脑 。 (图片来源:McGuire ,Le & Davis , Science)
神经科学家早已根据蘑菇体各种神经元的基因表达和解剖位置 , 将蘑菇体划分为许多大区 。 其中 , γ2α’1蘑菇体神经元接收来自PPL1多巴胺神经元的信息 , 并介导内源性(长期)遗忘 。 过去的研究支持多巴胺介导遗忘的角色:这类有关内源性遗忘的研究 , 为目前这一项《自然》研究提供了宝贵的基石 。
在这一项研究中 , 斯克里普斯研究所的罗纳德·戴维斯(Ronald Davis)与博士学生约翰·萨班达尔(John Sabandal)和博士后研究员雅各布·贝里(Jacob Berry)一起 , 顺着PPL1送往蘑菇体的信号 , 试图揭开瞬时遗忘的神秘机制 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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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丁·萨班达尔和罗纳德·戴维斯教授(图片来源:斯克里普斯研究所)
果蝇:“我刚想干嘛来着?”
在这项研究中 , 戴维斯等人对果蝇进行了厌恶性嗅觉条件反射(aversive olfactory conditioning)训练 。 简单来说 , 果蝇会在闻到一种气味时受到轻微电击 , 重复训练即可使果蝇在这两者之间建立起连接——就如同巴普洛夫的狗听到铃铛后 , 会条件反射性地分泌唾液 。 与巴普洛夫的狗不同的是 , 经过训练的果蝇应该条件反射性地避开这种气味 。 怎么确认果蝇是否建立了这种连接呢?很简单 , 只要将训练后的果蝇放入一个T字迷宫里 , 在交叉路口的两边分别放上“坏气味”(“预示”了电击的气味)和“中性气味”(未与电击建立连接的气味) , 观察它们往哪边走就好了 。 结果与预想中的一样:经过训练的果蝇更“喜欢”避开“坏气味” , 往“中性气味”的方向走 。
接下来 , 为了研究瞬时遗忘 , 戴维斯等人在果蝇选择“往左还是往右”前 , 短暂地对它们进行喷气、电击或蓝光刺激 。 他们将这些刺激统称为“干扰刺激”(interfering stimuli) , 目的是干扰果蝇的回忆过程 , 让它们在突然忘记哪个气味是“坏气味” , 应该回避 。 实验结果毫不意外:果蝇在干扰刺激的影响之下晕头转向 , 完全不再回避“坏气味” 。 有趣的是 , 如果在干扰后一个小时再次测试果蝇 , 它们又能回忆起哪个是“坏气味” , 并积极回避 , 选择另一条路 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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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论使用喷气、电击还是蓝光干扰 , 果蝇的回忆表现都会下降 , 即出现了瞬时遗忘 。 但在一小时后再次进行测试 , 则会发现果蝇的记忆又“回来”了 。 (图片来源:Sabandal ,Berry & Davis , Nature , 翻译制图:罗丁豪)
有了前两个实验和此前对内源性遗忘的研究 , 接下来的实验顺理成章 。 研究人员通过直接刺激PPL1中的多巴胺神经元 , 成功抑制了果蝇的回忆 , 而如果抑制这些多巴胺神经元的输出 , 果蝇就不会在干扰下产生瞬时遗忘 。 在这其中 , 从PPL1到蘑菇体α2α’2部分的多巴胺神经元最为重要 。 这以上所有证据都说明 , 在蘑菇体α2α’2神经元中 , 有一个“记忆存储器” , 而多巴胺则充当“门控”(gate)的作用 。 多巴胺神经元的活跃 , 关上了回忆的大门 。
从行为走到了细胞环路 , 戴维斯等人当然不准备就此打住 。 来自PPL1的多巴胺想要发挥作用 , 必然要刺激特定的受体;他们好奇 , 究竟是什么受体 , 什么样的细胞机制 , 介导了瞬时遗忘呢?
从PPL1到蘑菇体的环路上 , 最充沛的多巴胺受体非dDA1和DAMB莫属 。 此前 , 戴维斯实验室的研究表明dDA1受体与记忆的形成相关:果蝇的学习依赖于dDA1受体 , 如果没有多巴胺刺激dDA1受体 , 果蝇就不会记得“坏气味” 。 这自然留下了一个疑问:那DAMB受体呢?在使用RNA干扰技术降低α2α’2中DAMB受体的表达后 , 戴维斯等人发现 , 这些果蝇几乎完全丧失了瞬时遗忘的能力:不管怎么干扰它们 , 它们都能避开“坏气味” 。 也就是说 , 蘑菇体神经元的DAMB受体介导了果蝇的瞬时遗忘 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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瞬时遗忘环路的示意图:干扰刺激使PPL1中的一个多巴胺神经元兴奋 , 这个神经元在蘑菇体α2α’2部分中释放多巴胺 , 刺激DAMB受体 , 从而介导瞬时遗忘 。 (图片来源:Sabandal ,Berry & Davis , Nature , 翻译制图:罗丁豪)
然而 , 在瞬时遗忘中 , 有一点非常重要:这种遗忘是短暂的 , 在数分钟到数小时后 , 回忆能力就会恢复 。 这说明瞬时遗忘(PPL1-α2α’2多巴胺神经元的活跃)并未磨灭记忆的存储 , 而只是简单地断开了回忆的“电路” 。 这也可以通过实验证实:在多巴胺神经元活跃的果蝇中 , 蘑菇体内的“记忆神经元”其实跟多巴胺神经元不活跃时一样活跃 。 也就是说 , 多巴胺神经元阻断了记忆的提取 , 但并不破坏记忆本身 。
记忆容器
实际上 , 戴维斯实验室此前的研究已经表明 , 许多已被“遗忘”的记忆 , 实际上都以各种可塑性机制 , 仍然保留在细胞当中 。 所谓的“遗忘” , 很多时候都只是“提取失败” 。 正在攻读博士的萨班达尔认为 , 遗忘只是装在“记忆容器”中的记忆“一时没办法被提取出来” 。 例如 , 在阿尔茨海默病(Alzheimer‘s disease)中 , 诺贝尔奖得主利根川进已经证明 , 一些“遗失”的记忆并未消失 , 只是被“封藏”了起来;通过合适的刺激 , 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小鼠就能“想起”过去的记忆 。 当然 , 我们可不能无差别地记住一切事物:生命需要适应 , 而适应则需要关注和记住重要的事情 , 遗忘不那么重要的事情 。 因此 , 遗忘是生物不可或缺的技能 , 而瞬时遗忘可以让生物将宝贵的注意力放在应对突发事件(例如实验中的干扰刺激)上——在野外 , 这有时是生与死的差别 。
这样的话 , 大脑需要高效、智能地调控记忆的形成和提取 。 至于多巴胺在其中的角色 , 戴维斯表示 , 我们“不清楚多巴胺究竟会对细胞做什么??我们还在瞬时遗忘研究的初级阶段 。 ”但这项发表于《自然》的研究有力地展示了系统神经科学的优雅和美丽:从一个行为 , 到一个具体的神经环路 , 再到具体的细胞和分子机制——只有结合不同层级的研究方法 , 才能理解我们复杂精密的大脑 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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